婉词

楚汉/季汉

【史向邦良】八行书

-cp:邦良/萧信

-千锤百炼之作,稍稍修改历史时间线,写到想哭



八行书,书信古称。旧时信件每页八行,因而将书信称作八行书。温庭筠《酒泉子·楚女不归》云:“八行书,千里梦,雁南飞。”

 

 

夜凉如水。将雨未雨的天气,月亮也躲藏进了云朵中,徒留天空一片黑暗。不见五指的树荫里正立着一位披着盔甲的将领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
又过了一会,周围的树丛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,而从里面钻出一个布衣打扮的人,将一卷帛书递到了将领手中。

刘邦打开帛书,看完正中一行熟悉的清峻字迹,他对着身后的千军万马挥了挥手道,“出发。”

驻守峣关的秦军还沉浸在金银美酒的好梦中,便被忽而入目的接天火光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“是汉军偷袭过来了!!!”慌乱中有人惊呼。

“妈的,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招降,本打算之后反阴他一把,没想到刘邦这小人竟先一步背信弃义。”领头一人往地面上啐了一口,愤愤骂道。

“老大,现在怎么办?”

还未等峣关守将杨猛回答,斜刺中突然冲过来一人,急急开口。“报!!!老大,城东发现一支疑似失散的汉军,大概只有几百人左右,我们是否可以从此处突围啊?”

“消息准确吗?领头者谁?”

“似是沛公手下一位谋士,叫张......张什么的。”

“谋士?不是樊哙、灌婴等悍将?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吧?”杨猛有些不解,但紧迫的局势很快便让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,“刘邦这小人突然反悔,只怕是和手下也没有沟通好,匆忙之中便走散了罢。”

杨猛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了然于胸的诡笑,“那便依你所言,我们从东门撤出去,吃掉那支汉军残部,再转而绕回南门,反包他们。”他冷哼一声,接着道,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而已,不足为惧。”一声令下,峣关秦军迅速集结,朝城东方向撤去。

一路上,并未见到所谓“失散汉军”的影子,就在杨猛几乎起疑之时,前方小桥尽头忽隐忽现地闪过一个天青色的影子。

先前报信的小兵尖声道,“老大!就是这个人!汉军就在前面!”

“跟我上!”杨猛猛地挥手,似是要将那个淡色的影子碾碎于马蹄之下。秦军一行迅速渡桥,浩浩荡荡、气势恢宏。只是还没等他们接近那个影子,队伍末尾便传来一声惊呼,“老大!!!汉军把桥拆断了!”

“糟了,有埋伏。”杨猛心下一惊,咬咬牙道,“从南侧撤退!”

然而,还未等秦军调转方向,两岸芦苇蒹葭中突然杀出两股军队,左侧军执长枪,只戳马上将士;右侧军人手一把长刀,单单冲着秦军马腿位置砍去。为首二人高步长江,勇毅非凡,正是灌婴、樊哙。秦军顿时被杀的人仰马翻、阵势大乱,马嘶人喊乱作一团。

杨猛气的下嘴唇咬出了血,他低声对自己身边仅剩的亲信道,“峣关破则咸阳告急,我们从桥西小路杀出去,势必将此事禀报陛下。”

 

又折了数人之后,仅剩十余人的杨猛一行才终于从汉军的包围圈中杀了出来,沿着桥西小道一路而去。行至五六里,竟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天青色影子,广袖翩翩宛如仙人一般。杨猛一时之间不敢上前,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接近,直到十五丈远的位置才停了下来。

“来者可是峣关守将杨猛?”

“你是何人?”

“在下张良,沛公帐下一小谋士而已。”

“谋士?就是你,竟敢算计我们?”杨猛目光喷火,似是要将眼前这人千刀万剐才肯罢休,“你来这做什么?”

“杨猛将军威武忠诚,峣关众人无出其右。秦王朝暴虐至此,将军何不投入沛公帐下共谋霸业?”张良说完,又往前行了几步,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手无寸铁,“良为表诚意,只身一人前来见将军。”

“那好,我跟你走。只是我的手下经此大劫已有倦意,还请张大人允许他们回乡探望,一日后便返。”杨猛对手下亲信使了个眼色,又沉吟了片刻道。

张良并不回答,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。过了好一会才开口,“如果良没有猜错的话,将军营内前往咸阳通风报信的队伍,仅此一支吧。”

“你!”杨猛这才意识到自己再次中了此人的圈套,把告密的筹谋透露的干干净净。

“从峣关急行军至咸阳只需一天一夜的时间,将军方才向良请求一天时间归家,这本不奇怪,但如果前往咸阳通风报信的队伍不止一支,将军便也不必多此一举不是吗?因此,良随口一问,将军你却……”张良嘴角上扬,似是在欣赏眼前众人复杂的表情。

杨猛恼羞成怒,抱着同归于尽之心,挥刀策马便冲着这胆大包天的谋士而来。而张良纹丝不动,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减少半分。

刀未落下,杨猛却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,随后剧痛传来——就在月色映照下,一柄银色的长枪将他挑下马背,并准确地刺中了他的心脏。

只见夏侯婴从马背上跃下,睥睨众人。杨猛手下随即被一拥而上的伏军迅速剿灭。

一旁萧何从人群中挤了出来,握住张良的手道,“子房,这次怎么用了这么危险的计策?即使是为了诱敌也不用你亲自上阵吧。”

“让你担心了。”挚友的关怀让张良亦是动容,他有些歉意地看向萧何,解释道,“如果没有处理好杨猛,咸阳援军支援过来,我们所做的一切,不是白费了吗?”

城东战事毕,正面进攻峣关的刘邦这才带着大军匆匆赶到,远远地便传来他的呼喊声,“子房——老萧——”

自此,峣关天险告破。

 

 

“好了,故事就讲到这里,两位殿下该去休息了。”张良长舒一口气,对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说道。

“不要——”听到“休息”二字,头戴着紫金冠、白白胖胖的小团子迸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哀嚎,“少傅——你再讲一个嘛!”

“如意,不得无礼!”刘盈把试图在地上打滚耍无赖的弟弟拉扯起来,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巴掌道,“少傅身体不好,如意你别扰着他。”

“呜呜,好吧。那如意明天再听。”得了哥哥的训斥,刘如意老实了不少。小孩子的倦意来的很快,不一会便昏昏欲睡,由宫人抱着回了寝殿去。

“少傅,那帛书上写着什么?”如意走后,刘盈仍然意犹未尽地问道,“如果是出兵的军令,若是被有心之人劫走,计划败露,岂不是异常危险。”

张良赞许地看了一眼刘盈,笑道,“太子殿下聪慧。正如殿下所言,军令暴露异常危险。所以那时臣与陛下约定,出兵便书‘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’,有变则写‘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’。这样即使传令将士起了二心或是遭遇不测,也无法影响到整个计划。”

“这......这《山有扶苏》不是女子与情郎的......”刘盈脸颊微红,声音细小如蚊。

张良也笑,“行军极苦,众将士与妻子分离者众多,私下传递情诗也是常事。这么做,就更难以惹人生疑了。”

刘盈钦佩地点了点头。

“太子殿下也早些歇息吧,臣告辞了。”

张良正欲离宫,却发现刘盈扯住了自己的袖子,站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。

“太子殿下还有何事?”

“少傅……是否也觉得我是个无用之人?”

张良愕然,只见刘盈神情凝重,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。

“殿下天资仁敏,礼贤下士,怎会是无用之人?”

刘盈却摇了摇头,“少傅不必安慰我,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。秦王朝覆灭后,诸封地王虽然能力不足与我大汉抗衡,却仍存了争权夺利之心,若分权治理,则有疆土分裂之危、百姓生活之困。此次出征平叛韩(王)信余部,本该是我代替父皇去的。只是我没有勇气担此大责,母后才……”

韩王信啊......张良微怔,他的故国梦,终究埋葬在了风中。

他复低头看了看面前不过十四五岁、双眉紧蹙似是要哭出来的少年,突然想起昔年的自己。彼时,国危如累卵,他们全族守着风雨飘摇的新郑,日复一日沉浸在不安中。而后韩国倾颓,他散尽千金换得博浪沙一击,却终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。再然后,他就遇到了那个人,有如天授,相见恨晚,却依旧阻止不了那人同故主兵戎相见......

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却终究迎来了新生机——正是他们一同缔造的,繁花万里好江山。

眼前的少年人还在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回答,张良只得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柔声开口道,“如今已不是乱世。当下要紧的,是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,恢复正常的生活。殿下心怀宽大,谦恭仁爱,有此两种,是大汉百姓之福。”

“真的吗,少傅?”刘盈破涕为笑,握着张良的手臂摇个不停,“可是……我也像父皇那样做个征战南北、威服四海的英雄啊。”

果然,还是个小孩子……张良无奈地笑了笑,把刘盈乱动的手从自己身上拂去,复又对他道,“马背上的英雄,并不是每一朝每一代都会产生的,所谓时势造英雄、英雄造英雄。太子殿下若能以仁养民,令我大汉繁荣昌盛,便也是百姓心中的英雄了。”

刘盈用力点了点头,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。随后,他对着张良行了个告别礼,便回自己寝殿去了。

 

 

征战南北倒是不假。只是他啊,哪里像个威服四海的英雄?

返回府邸的路上,张良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了这么一句,回忆悄然而至......

 

 

天明,汉军进入峣关开始清点战场。此次战役先诈降后佯攻,进而又返,出其不意,打的驻守峣关的秦军措手不及、丢盔弃甲,在战场上遗落下大量辎重。直到正午时分,才勉强将峣关战场清理干净。

张良素来不爱骑马,便让手下军士先回去,自己慢慢走回城中。刘邦轻手轻脚跟在身后,走了大约二十步左右,刘邦便与张良同步了,于是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张良的手。

张良停步望着刘邦,“主公?”

“我们慢慢走走吧。”刘邦道,“此处无外人,子房不必叫的如此生疏。”

张良没有出声,便随着刘邦信步而行,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。时日已晚,两人还没吃过午饭,就在张良准备催促他快些回去时,只见刘邦挽起袖、裳,几步跨到河边,站在浅水处手脚并用地在河里摸索起来。须臾之间,两条肚皮雪白的大鱼便被扔到了岸上。

“你…你还会这个?”张良目瞪口呆的程度不亚于之前被诈数次的杨猛。

“从前年轻的时候,我可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,你一问老萧就知道。”刘邦咧开嘴笑,随后又迅速在附近捡起几根干燥木材搭了个火炉,烤起河鱼来。

“这等山野粗食,子房吃不惯吧。”

张良摇了摇头,“我小的时候,也和弟弟一块去郊外小溪里抓过螃蟹。刚捞上来的螃蟹,拿白水煮沸了便直接吃,又鲜又甜。”

“子房你还有个弟弟?他现在在何处?”

“韩国城破的时候便殉国了。”张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,随后又接着道,“不过,既然已经过去便不再提,这世间想要长久之事甚多,哪能都顺遂我心呢?”刘邦想起自己曾听过他“弟死不葬、博浪一击”的传言,顿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。

须臾,他握住身边人的手道,“子房,等明年中秋螃蟹出洞的时候,我帮你抓一筐让你吃个够。”

他的样子异常认真,认真到张良几乎难以把他和未来九五之尊的帝王联系起来,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,又点了点头道,“那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得到了自家军师的认可,刘邦更觉兴致高昂,他一把将刚刚烤好的鱼从烤架上摘下,递给身边的张良道,“子房快尝尝看。”

张良低下头咬了一口色泽焦黄的烤鱼,含着笑道,“你再抓一条吧,很好吃。”

......

 

 

 

自上次进宫又过了数日,张良忽而接到太子宣他入宫的口谕。他不明所以,却见刘盈雀跃地摇着手中一卷帛书,兴致勃勃道,“少傅少傅,父皇亲自修书,指名要少傅您回信呢。”

张良接过帛书,字里行间一一看过,只觉得那人的撒泼无赖之气比起当年分毫不减。他无奈地摇摇头,在桌上摊开一卷新的绢帛,打算给刘邦回信,沉吟良久之后竟然无从下笔。

战事方面的建议自是多余。刘邦此次平叛,身边自有陈平、周勃、灌婴等人为他出谋划策,必然是无需自己操心的。至于其他……张良颔首思索,刘盈却突然开口。

“父皇与少傅,感情真好呢,以前你们打仗的时候也经常这样通信吗?”刘盈的眼睛闪着光,紧紧盯着那卷空白的帛书,仿佛从中看到了他从未接触过的奇巧兵法、万军驰骋。

“未曾。”张良摇头,笔尖蓦然凝滞,在丝帛上书写下厚重的一笔,“臣一直跟随陛下身侧,画计筹谋,鲜有需要修书的时候。”

但是鲜有并不等于没有,张良想起他与刘邦之间为数不多的通信,除了峣关一战,便只剩下那唯一一次。彼时,韩国旧主韩成刚为项羽所杀,他怒极哀极,闭门数日,假借送君主灵柩归韩之由,筹谋了逃亡计划。

韩王灵柩至颍川,负责看守他的项军开始懈怠,张良得以找到机会从小路出逃,一路朝三秦之地行去。途中被项军发觉围堵,危难之时却见一人擎着柄刃若霜雪的宝剑,身形疾动,仿若一道凛冽的白光穿风踏云而来。

“刚收到子房的信,我就来了。”那人笑的爽朗。

那封信的内容张良已经记不清楚,只记得诸如“项军逼甚”、“望君襄助”等只言片语。为何他当时知道我在哪里呢?饶是智绝如张良,依然无从解释。

 

思绪回到现实,一炷香的时间过去,张良的绢帛上依旧只有“后之发先之至”、“无与剽悍之骑正面争锋”等等套话,想来那人读起来必定不甚满意。他瞥见一旁沉思的刘盈,突然想起峣关之役后,那人关于中秋螃蟹的戏言。

于是,张良含笑在信末尾处添上一句,“中秋将至”。

 

 

汉八年,帝东击韩王信余反寇于东垣,后归。

张良没有想到的是,刘邦刚至长安,还未来得及解下战甲,便将自己召进了宫里。

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,刚一见面,不再年轻的帝王便拉着他的手,絮絮地说个不停。

“行至赵王地界时突然收到了子房来信,本欲在此地停留休整,见子房书‘中秋将至’四字,思归更甚,便一刻也停不了啦。”刘邦兴高采烈地说道,“后来我才得知,赵国旧将贯高令人伏兵在此地,欲加害于我。想来那地名名为“柏人”,意为“迫人”,实属不吉。子房你算是冥冥之中,保佑了我一次。”

张良觉得有些想笑,这种对地名毫无依据的解读,与他本人喜好胡言乱语的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。不过,好在他平安无事。

 “只是这赤霄剑替我挡了一击,却是因此折断了,只剩了半柄。”刘邦叹息一声,从衣襟中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,剑柄上镶嵌的九华玉依稀让人觉得眼熟。

“我擎此剑救过子房,如今它虽已不能随我征战南北,却依然不忍丢弃。”不再年轻的帝王将匕首呈至张良眼前,目光灼灼俱是情意,“此剑虽断,仍尚存灵性,我令人将其重铸为匕首赠你,愿它能代我护佑你一世平安。”

张良接过匕首,不知为何,他觉得手中所托之物异常沉重,大抵是赠予之人情意甚笃,宝剑通灵,便也因此感同身受。

刘邦依旧是笑着看他,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,“子房呀,你给我的信总是这么一本正经,我也想听听你说说自己的事情啊。花鸟草木也好,家常琐事也好,随思漫想也好,只要是关于你的,我都乐意听。”

 

  

“这世间想要长久之事甚多,哪能都顺遂我心呢?”

之后的几年里,张良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句话,仍然觉得一语成谶。

 

汉十一年春,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,夷三族。

同期,相国萧何大病一场,自此缠绵病榻,沉疴难愈。

秋七月,黥布反,刘邦令太傅叔孙通、少傅留侯张良,与太子刘盈一同镇守长安。又带陈平、夏侯婴、樊哙、灌婴等人西行平叛。归来途中,刘邦为流矢所中,久治不愈,遂赐金五十斤放还良医,笑骂道,“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,此非天命乎?命乃在天,虽扁鹊何益。”

惠帝元年,一代开国君主崩于长乐宫。一时之间,千城缟素,万人恸哭。昔年高祖还沛时,曾作《大风歌》,为长安老少传唱不已。

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

一代英雄开始落幕。

 

 

“你来啦,子房?” 萧何从病榻上艰难起身,“自从你决意潜心修道,远走长安,你我倒是多年没有像今日这般闲聊过了。”

张良望向病榻上那人,只见萧何形容瘦削,面色苍白如纸。他低声叹了口气,自己取了茶具,为挚友和自己各斟一杯。

萧何扶住他的手,声音微微颤抖,“子房,当初为何要走?你明知先帝心中,这相国的人选只有一个......”

“良才疏学浅,玩心太重,难以担当重任。”张良低头,只就着手中的茶盏细细的品。

“呵呵,子房过于谦虚了。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,”萧何笑道,“情有所钟,便会忧心在处事之时失了偏颇。”

听闻此语,张良也展颜笑道,“相国为人恭谦敏锐,处事宣力任专。大汉得此贤相,人民之幸也。”

“子房说笑了。”萧何却长叹一声,“我若是如你这般选择,也不至于如此萧瑟寥落。”

他顿了顿,像是回忆起千般往事,然后艰难地开口,“第一次见他,是在汉中的时候,那时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子。我问他,你愿意呆在这汉中吗?想不想回家乡去,他却告诉我,‘汉中之地,可兴农积粮,观翼伺隙。上可进取关中,问鼎中原;下可固守要害,包围巴蜀。如此风水宝地,霸业却尚未达成,为何要回去?’”

“我承诺向先帝推荐他,可没想到他竟然认为先帝看不上他,逃了出去,好在我又把他劝了回来。子房,你可记得,当日你烧毁了栈道以绝项王加害之心,之后是他带人修复了陈仓古道,我们才得以重返三秦的。”萧何眼中似有泪光闪动,“长枪雷动,国士无双。那一日的拜将坛,我永远记得……”

张良没有打断他,只默默为他续上一杯茶。

“只是,他像一把大汉王朝的悬剑,我作为一国之相,对于无法入鞘的悬剑,便只有一个选择。恐怕到了那一边,我也依然难以求得他的原谅吧。”

张良这才轻声开口道,“这世间受人误解的又何止相国一人,先帝亦是其一。世人皆以为先帝本人粗鄙狡诈,只因借助才臣良将之力才得以创立江山。但其实先帝雄韬武略、知人善用,若无他知我用我,便没有之后的一切。他本人对这一切流言霏霏倒是并不在意,只要我心中明了足矣。人之一世多有束缚,难以事事遂心。然相国情深义重,韩将军若泉下有知,这份情谊应当也是能懂的。”

“多谢子房宽慰。子房天下智绝,但愿一切皆如你所言。”

萧何笑笑,挣扎着欲起身,张良连忙上前,将他扶至窗前。只见他的目光深深停留在他一手主持建立的未央宫的方向。一弯勾月悬于空中,月色有如凛冽剑光,寒冷如冰。

“世间完好之物,对于我等凡俗之人而言,皆犹如霁月彩云,难逢易散啊......”

惠帝二年,萧何病逝。从前的故人,终于尽数凋零。

 

 

自登基之后,天子再未见过留侯一面。

他时而回想起年幼时,留侯作为太子少傅,给他和弟弟讲故事的场景。如今,幼弟早已不在人世,剩他孑然一人,一切宛如一场梦。

只有在梦里,他还能偶尔见到留侯广袖飘然、衣袂青青的样子,见他微笑着对自己说,“太子殿下若能以仁养民,令我大汉繁荣昌盛,便也是百姓心中的英雄了。”

“少傅,我记住了。”

天子闭上眼,脸颊旁似有泪滴划过。

惠帝七年,天子忧郁病逝。后二年,留侯薨。

 


留侯逝世多年,子张不疑在其隐居住所处发现了满满一箱竹简。

是父亲的笔迹。

张不疑原本以为是父亲为了练习书法所写,然而细看内容之时,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因为那一箱竹简上写着的无非是些芭蕉叶绿、霜清蟹肥的小事,絮絮叨叨又细腻绵长,仿佛是在与人闲话家常,这与父亲素来简洁犀利的文风大相径庭。

功成万代,为帝王师,不疑眼中的父亲严谨苛责,对自己一向管教甚严,甚至自己对他的敬畏要远大于依恋……突然发现了父亲这样的一面,他不由得暗自惊叹。

翻到最底处依然是竹简,只是不知为何里面包裹着把小巧的匕首,经年累月依然刃若霜雪。竹简上仅书寥寥四字:


“中秋将至。”

 


“子房,你给我的信总是这么一本正经,我也想听听你说说自己的事情啊。”

茫茫浮世,不知有多少人把一世温柔都酿了酒,只与故人饮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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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完饭来补个注释:


1. 峣关之战:子房帮助刘邦灭秦打的最关键的一仗。手法是先给秦军送东西,让他们和平投降,然后再出其不意进攻,把他们全都剿灭(好阴)。峣关之战胜利之后,刘邦便顺利进入咸阳了。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: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,良说曰:“秦兵尚强,未可轻。臣闻其将屠者子,贾竖易动以利……秦将果畔,欲连和俱西袭咸阳,沛公欲听之。良曰:“此独其将欲叛耳,恐士卒不从。不从必危,不如因其解击之。”沛公乃引兵击秦军,大破之。

 

2. 秦将杨猛:这就是上文提到的“屠夫儿子”,名字是我编的,意在塑造出一个有勇无谋、被子房耍的团团转的形象。

 

3. 太子少傅:此处时间线扭曲,子房被封为太子少傅是在刘邦西行平叛的最后阶段(平黥布)才有的,但本文将时间线提前,从韩王信余部的时候就开始。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:汉十一年,黥布反,上病,欲使太子将,往击之……上曰:“子房虽病,强卧而傅太子。”是时叔孙通为太傅,留侯行少傅事。

 

4. 《山有扶苏》:出自《诗经》中的《郑风》,算是子房家乡的歌谣,描写的是女子和情郎约会时戏谑、打趣的情景。全文为: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。山有桥松,隰有游龙。不见子充,乃见狡童。”用在此处算小彩蛋,邦良的小情趣,真真假假谁知道呢?

 

5. 赤霄:传闻中刘邦的佩剑。《西京杂记》云:‘汉高帝斩蛇剑,剑上有七采珠、九华玉以为饰,刃上常若霜雪,光采射人,盖即《广雅》所谓断蛇也’。

 

6. 柏人:刘邦平韩王信余部时,经过当时赵王封地名叫“柏人”的地方,本该下榻住下,但他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就跑路了(邦哥真可爱),结果赵相真的在此地埋伏了兵马要刺杀他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:高祖之东垣,过柏人,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,高祖心动,因不留……九年,赵相贯高等事发觉,夷三族。

 

7. 总结一下高祖晚年的平叛时间线(太累了,几乎每年都在锤人):

汉七年,匈奴攻韩王信马邑,信因与谋反太原,高祖自往击之。

汉八年,高祖东击韩王信余反寇于东垣,柏人事件。

汉十年,赵相国陈豨反代地,上自东往击之。

汉十一年春,高祖继续在邯郸诛豨。同年,韩信被夷三族。

汉十一年夏,梁王彭越谋反,废迁蜀;复欲反,遂夷三族。

汉十一年秋,淮南王黥布反,高祖自往击之。

汉十二年十月,高祖已击布军会甀。樊哙斩陈豨。

惠帝元年,崩于长乐宫。

本文时间线从汉八年开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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